《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 sī)吞已死》

最近莫名其妙地( dì)迷上了汤姆·斯托帕德。虽( suī)然《罗》还是我看过的第一( yī)部他的戏，但早在之前戏( xì)剧课上，当老师说有个英( yīng)国作家给《哈姆雷特》里冤( yuān)死的两个同学专门写了( le)个戏时，我就已经对这个( gè)人产生了好感。这个借用( yòng)莎翁原文的剧名，本身就( jiù)已戏谑味十足。于是觉得( dé)这个剧本肯定好玩得不( bù)得了，大概会像《傲慢与偏( piān)见与僵尸》那样恶搞一番( fān)原作，而谁敢恶搞莎士比( bǐ)亚，那他肯定不是寻常剧( jù)作家。所以兴冲冲地下了( le)电影来看。看完之后才觉( jué)得，天哪，我这个人真是太( tài)低级趣味太naive了，而汤姆·斯( sī)托帕德，那真是男神无疑( y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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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绝对是一个反类型片( piàn)。撑起《哈姆雷特》主线剧情( qíng)的王子，国王，奥菲莉娅等( děng)人，在这部电影里全成了( le)配角，不过偶尔出来走走( zǒu)过场而已。而原作中的伶( líng)人和跑龙套的大学同学( xué)，一下反客为主成了镜头( tóu)和台词担当，两位同学还( hái)成功地占据了片名的有( yǒu)利位置。可把镜头聚焦到( dào)这两个冤死鬼身上，是想( xiǎng)要讲什么呢？讲他们如何( hé)愚蠢，如何受人指使，又如( rú)何被足智多谋的哈姆雷( léi)特弄死吗？要是给这么一( yī)个题目让我来写剧本，我( wǒ)大概就会写这些，一个低( dī)俗的三流剧本也就诞生( shēng)了。加上对莎翁胆大包天( tiān)的恶搞，我想，我的剧作生( shēng)涯也就到此为止了。但男( nán)神汤姆·斯托帕德在他这( zhè)部惊世骇俗的处女作中( zhōng)，可是写出了深刻程度丝( sī)毫不亚于《哈姆雷特》原作( zuò)精神的东西：生之荒诞可( kě)笑，死之在劫难逃。在后来( lái)由他执导的这部同名电( diàn)影中，我们更是直观地感( gǎn)受到这一点。

罗森格兰兹( zī)和吉尔登斯吞的故事，开( kāi)始于窗外的一声大喊：“罗( luó)森格兰兹，吉尔登斯吞！”这( zhè)是国王派来的信使，传唤( huàn)他们进宫去刺探哈姆雷( léi)特疯癫的真相。然而这也( yě)未尝不是莎翁本人创作( zuò)时脑海中的那一线灵光( guāng)：“罗森格兰兹，吉尔登斯吞( tūn)！”旋即落笔写下这两个名( míng)字，人物也从虚无中应运( yùn)而生。可作为两位同学，莫( mò)名其妙地就被推进了这( zhè)个王子复仇的大悲剧，虽( suī)说没让他们直接动手，但( dàn)他们也是跟哈姆雷特一( yī)样地无所适从。电影一开( kāi)场，便是两人骑马朝王宫( gōng)行去的镜头。一路上，他们( men)先是遇到抛硬币永远是( shì)正面的怪事，又是碰上一( yī)个怪里怪气的戏班子。戏( xì)班的表演浮夸而下流，而( ér)总管戏班的老头则是一( yī)副深不可测的样子，似乎( hū)永远话里有话，却让人永( yǒng)远不解其意。在戏班子的( de)流动舞台上，抛硬币终于( yú)出现了反面朝上的结果( guǒ)，但这却比连续150多次正面( miàn)朝上更有了一种恐怖的( de)宿命感。一阵阴风吹过，“纷( fēn)飞的乐谱/书页”这一主题( tí)第一次出现，远处隐约传( chuán)来女人的哭号声。画面顺( shùn)势切换，舞台幕布衔接起( qǐ)掀开的帘子，地点由郊外( wài)转至艾尔西诺，声音的主( zhǔ)人奥菲莉娅出场。这里演( yǎn)绎的便是《哈姆雷特》第二( èr)幕第一场奥菲莉娅对波( bō)洛涅斯所说的“他握住我( wǒ)的手紧紧不放……”的场景。在( zài)下一场中，罗森格兰兹和( hé)吉尔登斯吞就将首次登( dēng)台，而电影中对两人登场( chǎng)的处理可谓是相当“舞台( tái)剧”。这种无厘头的出场形( xíng)式似乎正是属于剧本里( lǐ)的那些小角色的，在大部( bù)分篇幅里他们根本不被( bèi)提及，以至读者都忘了要( yào)在主人公身边想象这一( yī)个端茶倒水的侍女了。可( kě)需要的时候他们随时都( dōu)能从我们脑内剧场的哪( nǎ)个角落里凭空蹦出来，说( shuō)话，办事，妥妥帖帖，两三行( xíng)之后又立刻消失于无形( xíng)中。

于是两位同学在王宫( gōng)里受到接见，光荣受命，承( chéng)担起了卖队友的重任。细( xì)细想来，这也未尝不是“伟( wěi)大事业落在了不适胜任( rèn)的人肩上”。从受命开始整( zhěng)整二十分钟时间里，两位( wèi)同学都在宫里游荡来游( yóu)荡去，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huà)，做着莫名其妙的事。最绝( jué)的是两人在网球房的那( nà)一场：
罗：Do you want to play questions?
吉：How do you play that?
罗：We have to ask questions.
吉：Statement!One-Love.
于是两人( rén)开始互相抛掷问题，没有( yǒu)答复，只是发问。"Why?""Why not?""What for?""What in God's name is going on?""What does it all add up to?"问题来来( lái)去去，真像网球比赛一样( yàng)激烈，也在游戏的气氛中( zhōng)将两人面临的困境呈现( xiàn)了出来：到底在发生什么( me)？我们该做什么？这一切到( dào)底有什么意义？他们像哈( hā)姆雷特一样在延宕着，迟( chí)迟不行动。这就是我觉得( dé)斯托帕德这个本子最绝( jué)的一点：他虽然是写荒诞( dàn)剧，虽然是写罗森格兰兹( zī)和吉尔登斯吞，但人物心( xīn)理活动的轨迹却与哈姆( mǔ)雷特有很多相似之处。甚( shèn)至于到后来，哈姆雷特“生( shēng)存还是毁灭”的那一场直( zhí)接接起了罗森格兰兹更( gèng)长篇幅的关于死亡的独( dú)白。不过，前者的“to be or not to be”根本没有( yǒu)念出声，而后者的，虽然荒( huāng)诞琐碎，却更体现了人在( zài)死亡面前的渺小与无力( lì)：每每想要阐释总是落入( rù)词穷，只能以一些最滑稽( jī)的比喻，最苍白的言语来( lái)描述内心的恐惧。

“戏中戏( xì)”是本片一个非常与众不( bù)同之处。两人半路遇到的( de)戏班后来进了宫，为哈姆( mǔ)雷特演了那场著名的“钓( diào)鱼戏”，直接推动了情节的( de)发展。电影里甚至还一度( dù)出现了“三重戏”的情况：木( mù)偶戏《捕鼠机》是一重，带着( zhe)面具的伶人表演看戏的( de)国王王后等人又是一重( zhòng)，加上台下的罗森格兰兹( zī)二人和屏幕前的观众，整( zhěng)个就像俄罗斯套娃一样( yàng)层层叠叠，戏与现实的界( jiè)限已然混淆不清。这在戏( xì)班的另一场表演里尤其( qí)明显。那是表演给勤杂工( gōng)看的一出蹩脚戏，预言了( le)王子复仇的悲剧性结局( jú)。可惜勤杂工看不懂，正置( zhì)身于现实生活大戏中的( de)罗、吉二人也看不懂，就算( suàn)隐隐感到了不安，也不过( guò)是一路追着戏班的老头( tóu)出去说他不懂死亡，而不( bù)是通过实际行动来改变( biàn)故事的进程。他们办不到( dào)。所以与老头的争吵也就( jiù)显得异常可悲。隔一场之( zhī)后，便是罗关于死亡的独( dú)白。大概那时他已经慢慢( màn)开始接受自己的命运。可( kě)是他又能怎么样呢？思考( kǎo)完之后，不也只是马上拿( ná)起一张从阴间飘来的乐( lè)谱折纸飞机玩罢了。除了( le)等待，除了打发时间，别无( wú)他法。

接下来，《捕鼠机》如期( qī)上演，国王被触怒，哈姆雷( léi)特误杀波洛涅斯，罗和吉( jí)被派去护送哈姆雷特上( shàng)黄泉路。与原作不同的是( shì)，电影里两人出现在了大( dà)臣的死亡现场，还直接导( dǎo)致了大臣的死亡。原作中( zhōng)，王后找哈姆雷特谈话，见( jiàn)他举止怪异，担心他要杀( shā)自己，于是喊“救命，救命呀( ya)”，帐子后偷听的波洛涅斯( sī)此时也喊道“喂！救命！救命( mìng)！救命”。斯托帕德这里做了( le)一个精彩的曲解，让罗森( sēn)格兰兹二人悄悄靠近偷( tōu)听的大臣，并从身后敲了( le)敲他的肩膀，于是大臣的( de)这句“救命”完全是被吓出( chū)来的，而不是在帮王后呼( hū)救。这情节把我笑了个半( bàn)死。接着场景转至去往英( yīng)国的船上。两人在深夜的( de)甲板上讨论“是否可以把( bǎ)死亡比作一艘船”的问题( tí)。这也为两人最后被吊死( sǐ)在船上埋下了伏笔。其实( shí)从两人每一次关于死亡( wáng)的讨论中都能感觉到，在( zài)对死亡的接受方面，罗森( sēn)格兰兹显然要走得远一( yī)些。他似乎是能够平静面( miàn)对的。这个角色其实一直( zhí)是个很简单很纯粹的人( rén)，更多地活在物质世界里( lǐ)而不是精神世界里。他对( duì)各种科学现象感兴趣，一( yī)开始也正是他发现了硬( yìng)币总是正面朝上的问题( tí)。可他却并不想去解释它( tā)们，他只是想到“破纪录”。事( shì)实上，沿着现象一直走下( xià)去也并不能到达任何真( zhēn)理。有时，就算你接近得已( yǐ)经能把它笼在手心，在最( zuì)后一刻它也总是会像蝴( hú)蝶一样振翅飞走，功亏一( yī)篑，就像无数次罗企图向( xiàng)吉证明什么，却总是能出( chū)岔子。真理如此，命运也是( shì)如此。永远捉摸不定，永远( yuǎn)无法把握。所以，是不是干( gàn)脆把眼睛蒙起来，听天由( yóu)命呢？

吉这个人就更多地( dì)去思考形而上的问题。是( shì)他一开始试图用概率论( lùn)、超自然力甚至时间停止( zhǐ)来解释硬币现象，也是他( tā)最后引用苏格拉底的哲( zhé)学观点，把“我们要送哈姆( mǔ)雷特去死”这事解释得头( tóu)头是道，打消了多愁善感( gǎn)的罗心里的顾虑。可说归( guī)说，等最后面对自己的死( sǐ)亡时，他却一点都不能淡( dàn)定了。一切都已铁板钉钉( dīng)了，他还坚持要从那个戏( xì)班老头（此时已完全演化( huà)成命运之神）那里得到解( jiě)释，甚至还跟他对峙一番( fān)：
伶：You are Rosencrantz and Guildenstern.That's enough.
吉：No,it's not enough.To be told so little of such an end and still,finally,to be denied an explanation.
伶：In our experience,almost everything ends in death.
吉：Your experience!Actors,and talking about death!How could you experience that?You die a thousand casual deaths and come back in a different hat!But nobody gets up after death...there's no applause,only silence and some second-hand clothes,that's death!
说罢，他抽出伶( líng)人腰间的刀刺向他。一霎( shà)那间我们以为他真的杀( shā)死了命运之神，逆转了自( zì)己的结局。可是，命运之神( shén)是不会死的，死的永远是( shì)人。那刀原来是伸缩的，“影( yǐng)帝”老头又从地上爬了起( qǐ)来，并点明主旨：“It's what is expected.Deaths for all ages and occasions.”

接下来就( jiù)是《哈姆雷特》中各路人等( děng)死亡场面的剪辑。最后，轮( lún)到罗和吉二人了，两人被( bèi)吊在桅杆上，与“戏中戏”里( lǐ)表演的样子一模一样。临( lín)死前，吉仍是一副不得其( qí)解的表情，而罗已经对这( zhè)种等待感到厌倦了。这时( shí)是轮到他来安慰吉尔登( dēng)斯吞：“我们又没犯错，又没( méi)伤害人，不是吗？”然而吉说( shuō)他不记得了。好吧，不记得( dé)就算了。反正一切也都无( wú)所谓了。“实话告诉你，我感( gǎn)觉解脱了。”罗说。最后最看( kàn)得开的反而是那个沉迷( mí)于永动球、苹果树和风车( chē)的呆萌角色，而不是深谙( ān)哲学的更成熟的吉尔登( dēng)斯吞。“起初一定有一个时( shí)刻，我们是可以说不的，但( dàn)我们给错过了……算啦，下次( cì)不会了。”似乎是到这最后( hòu)一刻，吉才终于放下了，虽( suī)然是伴着苦涩的笑。身不( bù)由己地被卷入一场太大( dà)的棋，尚未能观览全局，就( jiù)已然成了炮灰。此刻大概( gài)也只能抱着游戏人间的( de)心态，等待“Game over”过后的“Start again”了吧。

可( kě)下一次，命运之神仍将伴( bàn)你左右，生之荒诞可笑，死( sǐ)之在劫难逃，都并不会消( xiāo)减半分。老头最后那句“再( zài)会”听得人不知多绝望了( le)。唯一的慰藉大概只是把( bǎ)这当戏看吧。关掉电脑，拔( bá)掉电源，我们都还是要好( hǎo)好地生活啊！

14/05/2016